敦煌莫高窟
世界上许多看似简单明白的事情,如果一深究,就会显现出不可思议的古怪来。
比如敦煌莫高窟。
人们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远离绿洲的山脊,进到如此浩大、绵延千年的创造?
尽管人们通常的解释是,一名叫乐樽的和尚,在公元366年的一个傍晚,突然看到三危山金光灿烂、烈日扬扬,似有千佛跃动,于是发愿化缘在这里凿窟造像。但这个说法本身,不是更为古怪吗?
再就是如此荒凉、僻远的流沙之地,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声名,吸引全世界的人纷纷涌到这里?他们到这里寻找什么?找到了吗?
我也是众多涌到敦煌中的人群中的一个。说实在的,我并不是第一次来敦煌了,可我仍然无法理解敦煌,我的每一次寻找,都增加了更多的疑问和迷惘。
敦煌作为神的居所,曾经吸引了那么多的善男信女,但现在,它已经无法以神的名义召唤人们,它的那些如此残破、颓败的洞窟内,一定聚集着一种特殊的能量,仍然能让远道而来的人如醉如痴、流连往返。
过去有乐樽和尚,现代有常书鸿、段文杰、樊锦诗,他们对神有着完全不同的态度和理解,但并不妨碍他们对莫高窟有着同样的痴迷和眷恋。我要说,这是用一种宗教般的情感,是一种宗教意义上的虔诚和奉献。
打开一道道紧闭的铝合金大门,就像打开一个个历史的魔窟,其中密封贮藏着早已逝去的一切。当导游雪亮的手电筒光芒划破洞中的黑暗,突然将灿烂的一角展现给我们,仿佛解除了女巫的咒语,洞窟中的一切瞬间向走动复活起来,色彩流溢、飞天翱翔,车马喧闹,佛祖的声音从遥远的历史深处空洞传来,宣渝着我们的无法明白的圣示……
走出洞外,强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。转身回头,洞窟又恢复了原来的静寂和黑暗,像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,幽幽地看过来。
这就是敦煌,神秘而星际莫测的敦煌。
已经有一个以它名字命名的学问"敦煌学",一代又一代的学者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专着,似乎想猜透它那500多个洞窟中隐藏的秘密。但这几乎不可能。
敦煌石窟中也许隐藏着人类、历史、艺术、宗教、语言、民族等等所有有关人类文明发展的秘密,它的充满黑暗的洞窟中正在衍生着一个又一个无穷尽的问题。我们也许侥幸碰巧解决了其中一个元素;但这一个元素对无穷尽的问题来说,实在显得微不足道。
这就是敦煌,一个难以穷尽、难以诉说的敦煌。
当我看完所要参观的洞窟,站在九重阁下,抬头再次仰望这尊高达35.5米的大佛中,我的脑子中突然蹦出一个大为不恭的念头:这些曾经被人顶礼膜拜的神,如今也"下岗"了。
尽管洞窟中的诸神,大体还都保存着当初的表情和姿势,但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威严。他们由过去无所不知、无所不晓、无所不能的、人的命运的主宰者,沦落为一尊尊泥胎凡体,需要人精心保护的"文物";由被朝拜者,转化为被研究、欣赏者。
神的家族衰落,人的家族兴盛。观念一变,观察角度一变、心态一变,精神的世界,便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景观。在神的光芒曾经笼罩的石窟,我看到却是世俗的狂欢。
原来天上人间,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距离遥远相互隔绝,神与人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彼此不同难以沟通。在一路上我所参观的所有石窟中,神与人同处一室,神的洞窟里演绎的,实际上都是人间的悲欢离合。
麦垛山洞窟。悬在大麦垛的峰的崖壁上,表面看来,这个窟与其它窟,没多大差异。奥秘在佛像的后面,那里还有一个长宽各约丈余的石窟。
这个窟盛放着一个凄绝悲艳的故事。
公元534年,北魏孝武帝在高欢的威胁逼迫下,从洛阳逃往长安。这时长安为宇文泰所据,孝武帝出走长安,壮大了长安的声势,高欢感到自己在政治上吃了亏,屡屡要求孝武帝回来,孝武帝不敢也不愿再回洛阳。高欢一怒之下另立皇帝,称东魏孝静帝,并将都城迁往邺城。第二年,也就是535年,宇文泰在长安立南阳王元宝炬为西魏文帝,北魏正式分为东魏和西魏。
悲剧就在这时发生了。
东西魏对立,而东西魏的实权分别掌握在两个权臣高欢和宇文泰手里。当时北方有强大的柔然,东西魏都想办法拉拢柔然以自保。东魏孝静文帝把公主嫁给了柔然统治者阿那壤,宇文泰便要西魏之帝娶阿那壤的长女为后。问题在于西魏文帝此时已娶乙佛氏为皇后,两人感情很深。西魏文帝想拒绝可又不敢,只好被迫迎娶来自漠北草莽之地的公主,立为悼后,废自己钟爱的乙佛氏皇后,让她居住别宫。
没想到这位草原来的公主,居然具有强烈的嫉妒心,并且生性暴戾。我估计肯定是西魏文帝经常偷偷去和乙佛氏约会,而不大搭理那位公主。公主虽贵为公主,但也是女人,也要为保卫自己的婚姻而奋斗。西魏文帝无奈,只得让乙佛氏到秦州,也就是现在的天水麦积山出家为尼。
没想到公元541年,柔然举一国之兵前来进攻,其名义便是要诛杀乙弗氏。西魏文帝慨叹说:"天下岂有兴师百万仅仅为了一个女子。既然传出这个议论,我怎么有脸去见手下的将帅!"于是忍痛遣使者去秦州,敕令乙佛氏自尽。
其实这事恐怕不难理解。据说西魏文帝虽然将乙佛氏送到秦州这么远的地方出家,但又派人秘密传信给乙佛氏,"求她带发静居,伺机再返宫帏",而乙佛氏回信中说"回报天子,重任在肩,不必费心于我",可见两人丝未断,情未了,还在盘算这再生活在一起。身为皇后的公主,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,可她独身一人在中原,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,只好向自己的爹娘告状。女儿受气,爹娘不能不管,但又不能像一般人家,将女婿训斥一顿了事。女婿贵为一国之君,公主的爹娘只好出此下策,带兵前来恐吓。而西魏文帝最怕的就是柔然,西魏皇帝也只好将乙佛氏赐死。
有这样一首诗写道:"死别已春声,生离常恻之。残花难上枝,为难能几时。最苦帝王妇,哪及百姓恩。"
据当时乙佛氏冷静地对使者说:"愿皇帝享千万岁,天下百姓康宁,我死而无恨。"随后走进卧室,"引被自覆而崩",年仅31岁。
乙佛氏于西魏文帝的爱情悲剧,凄婉程度绝不亚于杨贵妃与唐玄宗。我大惑不解的是,为什么贵为天子,连自己所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,让人发出"最苦帝王妇,哪及百姓恩"的感慨?
帝王位至人极,在一个金字塔式权利结构的最高层。在那里,有着人的可以为所欲为的权力,可就是没有属于人的美好爱情。因为爱情一旦与权利有关,它可以是占有,是情欲,是利用,是交换,而唯独不可能是爱情。权力使爱情纯粹不再,发生变形;权力使爱情失去了平等、自尊,失去对利益关系的超脱。
爱情本来是个人的事情,是两个生命体激情的燃烧,是两者之间毫无保留的投注,是心与心的共振,灵与灵的拥抱。但帝王不属于自己,他属于国家、民族、人民,属于某个家族代表利益集团,就是不能属于自己,所以也就不能属于自己的爱情。
所以帝王是一种恶的存在,封建专制也是一种恶的存在。无论是对帝王本人,还是对帝王所爱的人,以及对帝王治下的人民,专制制度都是消灭人性,消灭美好,制造残暴悲剧和绝望的根源。
杨贵妃丧命马嵬坡,乙佛氏殒身麦积山,这种不幸是必然的,不可避免的。她们的爱没有错,但她们爱错了人。帝王可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,但就是不能有爱情;而一旦他们不幸地产生了所谓爱情,就会被迫作出"爱江山还是爱美人"的选择。中国人永远不可能象英国的那位公爵那样,可以轻松地抛弃权力专注爱情。中国的帝王甚至连抛弃权力,过一个普通人生活的自由都没有,他只有抛弃美人,屈服权力这个毫无人性的巨大怪物。专制体制的可怕在于,专制者在对别人专制的同时,自己也被专制;在剥夺了人民的自由和幸福的同时,自己也被剥夺了自由和幸福。
(责任编辑:陈冬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