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、周代的国家与社会
西周代殷,制度因袭于殷商者不少,然而也自有损益。一致言之,西周最重要的创新,一是天命思想,一是封建体制,一是宗法体制。凡此三者,对于国家与社会之间的关系,均有其影响。
周人代商,自以为获天命的垂顾,始能成功,于是推而广之,告诫自己的子弟,天命无亲、天命靡常,统治者必须兢兢业业,持守不失。《尚书》周初诸篇,无不叮咛再三。这种宗教观念与殷商的情况大相迳庭,殷商的原有宗教,基础建立在素朴的巫教(萨满信仰),注意于人神之间的交通。张光直最近著作,十分强调此点。诸凡贞卜占问、祭祀礼仪,以至铜器文饰,均是为了建立人间与自然力量之间的交通管道。[20]
于是,殷商的祝宗卜史,具有重要的社会地位。有些大巫甚至成为祭祀崇拜的对象。这些祝宗卜史,大半是专业人士,但提出贞问的人物(贞人)则也可能是由商王及其他重要人物担任。如以武丁至廪辛之间为前期,康丁至帝辛为后期,殷商神权与王权之间的相对地位颇有消长。以贞问的范围言,前期所问,巨细靡遗,包括祭典、任免、征伐、田猎、行止等大事公事,以至疾病、生育等小事私事;而后期则仅及于祭祀卜旬、卜夕一些例行公事,及田猎征伐诸种大事,贞问的范围缩小了。更重要者,前期由贞人选卜问内容,也由贞人宣布占卜的结果;后期则商王自选卜辞内容,甚至自己判断吉凶。其实,不少后期卜辞不外商王的起居记录,贞人成为王的书记而已。贞人之中,有一些是政治上有地位的人物,见之于“登人”的记录,也参与征伐,担任将帅,大约原是部族长老。[21]
殷商王权,本来也由族长权威演变而来。“帝”之一词,既是祭祀之名,也是至高神的称号,帝乙帝辛居然自称帝号,与至高神分别为上帝与下帝。这一现象,一方面证明殷商后期王权的增长。另一方面也显示王权本有的神性。[22]
王原有祭司长的性质,贞人可以由部落首长(王也是其中之一)担任,即显示殷商未必有祝宗卜史一类的祭司专业,“祭司”是由长老或政治领袖兼任的。反过来说,祭司即是政治领袖。如以政治与社会两橛对立言,殷商的政治权力原本部分的由宗教的社会力而来,两者还没有分化。
西周以天命立周,虽然仍有祖宗崇拜,但是周人的祖先不是神,只是“文王陟降,在帝左右”,只是“三后在天”,只是“文王监在上”,占了天庭一个位子,而不能相当于天。西周人的先王,不是神或上帝;周王只是膺受天命,不具神性。这一发展,毋宁为中国文明走向人文主义的方向,迈出了有决定性的一步。[23]
周王不是神,也不能以政治领袖兼任祝宗卜史的职务,而殷商遗留下来不少熟谙礼仪的“殷士”,以专业知识“殷士肤敏,祼将于京”,为新朝服务,担任各种礼仪工作;安排礼仪之外,也可能负责书写及保管档案,作册与史官的关系,当也由此而来。[24]
近来出土的墙盘,铭文叙述一位殷商的史职人员微史刺祖归降武王,为王的腹心,历代相承,均有志业,到共王时作盘的史墙,仍以史为氏。史墙的儿子微伯*[疒+興],仍以微为号,而且列代均以册形为族徽。[25]
殷周之际,这种人物不少,史墙的祖先不过是其中一例而已。《尚书·洪范》据称是箕子应武王询问而提出的答复,陈述了整套宇宙论的知识系统。姑不论《洪范》是否确是箕子所作,这个传说却反映了周人的学问知识方面,仰仗殷商旧人的情形。周初的这一大群殷商知识分子,在新朝的政治体制下,不能分享权力。他们博闻广见,却掌握了知识的力量,经由对于宇宙秩序及历史发展的了解,这些知识分子由政治权力手中,切割了一个新的领域——知识与意识形态的领域。在这一领域,将会有一些新的资源,有待政治力与社会力开发与争夺其归属。胡适《说儒》,以殷士为儒的祖先,可说极有见地。
西周封建亲戚,以藩屏周,与宗法结合,创立了大宗与小宗的等级制度,诚如《吕氏春秋·慎势篇》所说“先王之法,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,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焉,立嫡子不使庶孽疑焉。疑先争,争先乱,是故诸侯失位则天下乱,大夫无等则朝廷乱,妻妾不分则家室乱,嫡孽无别则宗族乱。”[26]
这两套制度的重叠,宗之,也就是君之,于是社会的“原群”族群,纳入了国家组织[27]
在殷商时代,国家权力的运作有赖于“原群”族群作为社会的基础。西周的封建与宗法不啻将政治与社会的体用两面,完全合一。惟其政治与社会完全重叠了,两橛中任一面都不能算是占了上风。因此,西周上层社会的这一发展,可能添加了稳定度,却也使社会不易有新因素出现。同时,国家也受制于“原群‘’的封闭性、礼仪性、原群伦理,而不能发展为理性的制度化。
由另一方面讨论,国家与社会的互相重叠,而不是彼此抗衡,有强化与稳定结构的功能。西周封建宗法的上层,虽然也不过是一种”原群“社会,到底仍有政治力以外的维系力量。当政治力量失衡时,原群的社会力即可由中取代。周厉王失政,愤怒的”周人“(亦即周王畿的贵族)竟可没有君主,维持十四年的共和政权。所谓共和,大约不是共伯和执政,而是重要贵族的集体领导。共和结束,宣王亲政,也意味着政治力与社会力重叠到一定程度,社会力不必、也不能一笔抹杀已经式微的政治力。厉宣之际周室能够稳定,也当由于周代已有文官体系的雏型。然而,文官体系终究是政治力的一部分,如果没有社会力的支持,文官体系也不能独自运作。[28]
宣王即位,号称中兴,但在三十九年时败于姜戎氏,宣王遂拟调查全国人数,《国语·周语》,”宣王既丧南国之师,乃料民于太原。“仲山父规劝宣王不料民,以为古不料民而知道民数少多,由于平日即有种种数据:“司民协孤终,司商协民姓,司徒协旅,司寇协奸,牧协职,工协革,场协入,廪协出,是则少多死生出入往来皆可知也,于是乎又审之以事,王治农于籍,蒐于农隙,耨获亦于籍,狝于既蒸,狩于毕时,是皆监民数者也,又何料焉。”但是,“王卒料之”。[29]
这次“料民”,大约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国势调查。宣王当是以国家的实力为考虑之点,而仲山甫所持之理由,列举的各项收入,其实是由一个贵族庄园上的日常活动可取得的数据。易言之,仲山父心目中的国家资源,原是许多贵族庄园的累计,国家与贵族原群社会,并未分开。宣王心目中的国家实力,则是以政权为主体的单元。这两种不同的观点,正反映西周原有国家与社会重叠的现象,在宣王时代已开始分歧。至于分歧的原因,可能是贵族集团在共和时期侵夺国家资源。也可能由于西周晚期的经济资源,已不再是封建体制能全部笼罩。总之,西周末期的国家不能继续原有体制,当与社会与国家逐渐脱幅有关。
(责任编辑:陈冬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