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1967年10月,粤剧团全体演职员下放到北郊九佛红卫农场(后改为广州市‘五七’干校第七分校,即文教干校),开展‘斗、批、改',接受’劳动改造‘.随后,广州粤剧团有80多名演职员被强制转业到服务行业当售货员、茶楼服务员等,少数人调去当教师。”
——《广州粤剧团团志》(广州粤艺发展中心2002年编印)23页
回忆40余年前的“文化大革命”时期,除了可悲的事,也有可笑之事,广州一些演员转行抓水煲便是其中之一。
广州人说的“抓水煲”,即在茶楼当服务员,市井中人又叫“抓死人头”.此因清末民初形成、至当代1950年代初仍然沿用的习惯,广州的茶楼服务员要拿着比人头还大的铜水煲来回走动,替茶客的茶壶中添开水,故有此称。
演员转行抓水煲要从“干校”(干部学校的简称)说起。1960年代后期,“文革”初急风暴雨式的“破四旧”、“批斗牛鬼蛇神”、“清理阶级队伍”之风已告一段落,当时标榜“斗、批、改”已到“改”的阶段。广州市内的专业文艺队伍因还没有什么文艺业务可“改”,遂带薪到“干校”(实为农场)“改造”思想。省属文艺队伍到英德干校,市属文艺队伍则到九佛白汾的广州市“五七”干校第七分校,该校成员包括广州粤剧团、话剧团、杂技团、曲艺团的演职员,乃至博物馆的员工、市体委的运动员。
1970年6月下旬,第七干校贴出“光荣榜”,榜上公布“广州市优秀文艺骨干补充到财贸战线进行斗批改的名单”,名单有200余人,其中广州粤剧团有80多人。这就是《广州粤剧团团志》中说“被强制转业到服务行业当售货员、茶楼服务员”的那批人。
这批被称为“优秀文艺骨干”的演职员,真是“受宠若惊”.明眼人当时都看得出,留下的除了老爷佳(红线女的舅父、着名小武靓少佳)、大哥风(创“风腔”的着名文武生陈笑风)等一批名艺人外,还有一批年轻的准备排演“革命样板戏”的骨干。而被强制转业的,多是“出身不好”,或经常顶撞领导、不被领导信任的演职员。本来,来到干校后,他们也没有急于回广州之想。那里山青水秀,空气分外清新,虽然好像当了农民,但拿的是“铁饭碗”(有固定工资),半天在室内“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”(开会),半天修补地球(耕田),倒也自在。所以,听得要调回市内,“光荣回城”,他们也不觉得喜悦,特别其中对演戏有感情的,更舍不得离开剧团转业改行。但是那时粮食跟着户口,你不服从调动,户口没有了便没有粮食,哪有饭吃?上街吃饭也要收粮票的!加上是带薪转业,仍捧“铁饭碗”,所以于7月亦顺从而去。于是,便有了演员抓水煲等故事。
花旦抓水煲
1950年代已在南方粤剧团任二帮花旦的苏丽莲,回广州转业后被派到东堤的东泰茶楼当服务员。这“东泰”位于东堤大马路与东沙角马路交界,说是“茶楼”却没有楼,只属低档的“茶居”之列,但却是顾客如云、生意极盛的食肆,顾客多数是上了年纪的熟客,其中也有不少粤剧迷。他们见到茶楼中来了新的女服务员,便“八卦”起来打听其来历。知道是花旦苏丽莲转业到此,斯文人干起粗重活,不禁“怜香惜玉”,虽然没有“一掬同情之泪”,却也摇头叹息。但“一样米养百样人”,有人对苏花旦安慰有加,也有人说“折堕咯”(沦落啦)之类的冷言冷语。苏花旦以前上惯舞台,当然不会怯场,但听得冷言冷语,也不禁手拎着水煲流下泪来。天天让人看马骝(猴子)般指指点点,苏姑娘终于受不了,遂要求调职,犹幸当时服务局的领导还有点人情味,把她调到某照相馆,才逃离是非之地。
古代“文君当垆”卖酒留下佳话,谁知当代女演员当服务员也留“佳话”!当时除了花旦抓水煲的故事外,还有话剧团女主角秦某在名店第十甫红霞糖烟酒商店当售货员,因人靓声甜而引得顾客如云的笑谈。
也有女演员转业较好的。倒如曲艺女演员何紫霜,1960年代初已是子喉唱家,她转业到幼儿园当教师,虽要接触屎尿,却还算好差事一桩。
得补充一句,1978年这批人“归队”后,苏丽莲回粤剧团即与马丽明、吕雁声等一起,主演《劈陵救母》、《三脱状元袍》等剧,她演彩旦行当颇受行内称赞,此可证被强制转业时这批演员并非不懂演戏。
丑生卖玻璃
粤剧团里的年轻演员梁国雄,也在转业之列。名艺人靓少佳听得此消息,对他说:“想不到你也要走……”原来,梁国雄很爱演戏,人说他很有演丑生的艺术潜质。他被调到广州市第三商业局属下的玻璃仪器店当售货员,因此有人笑他“丑生卖玻璃”
比起转业到茶楼的团友要上十多个钟头班,梁国雄是幸运的了。但要记着玻璃商品的性能与价格,他却似“牵牛上树”难以办到,幸亏老职工不厌其烦地热情教导,他才慢慢地熟悉业务。但想到离开钟爱的舞台,他总是闷闷不乐。后来上级看中他会演戏,调他去商业系统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”(实际是文艺演出队),跳跳“忠字舞”,唱唱《红灯记》选曲,也算让他过过演戏瘾。
在宣传队中,梁国雄遇见原在杂技团的着名魔术演员余剑。余也是从干校中转业再调来宣传队的,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,自然无所不谈。一次同去台山广海华侨农场演出,休息时余剑说起转业后一个令人喷饭的故事。
余剑在1950年代初拜着名魔术师翁达德为师,1960年代初已是知名魔术演员。他转业去的是药材铺,跟随老店员“执药”(配药)。一般都是老店员照药单秤好各种药材放进白纸上,再由余剑包起交给顾客。一次,有位顾客认得这位名魔术师,谈起他以前演的魔术,勾起余剑的回忆。顾客离开后,秤药材的老店员发现厘戥秤的秤砣不见了,怀疑余剑谈话时兴起变魔术,把小小的厘戥秤砣装进药袋中。这一来,吓得余剑脸如土色!那时候一有事故便说是“阶级斗争新动向”,“上纲上线”,如果弄掉小秤砣说是你“臭老九搞破坏”,岂非跳进珠江也洗不清?也算余剑“够运”(有运气),半小时后,先前认得余剑那顾客回来店中,送上那小秤砣。原来,他住在附近,回家煲药时发现那小秤砣,便马上送回来,喜得余剑几乎想跪下叩头道谢。
梁国雄听罢小秤砣故事,与余剑相视大笑之余,不禁相互告诫“小事也不能随便”……后来,两人又被派去学健身操,学完后回单位教其他职工,推广工间操--那时领导也关心员工身体的。
如今梁国雄已年逾古稀,却仍然热心于私伙局里的粤剧演出,真可说是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”,他热爱演戏之情仍然浓烈。有人说,如果他不转业,应会成为名丑生。
乐手变身机修工
粤剧团的被强制转业人员中也有乐手--行内称“棚面”,市井称“弦索手”,或称音乐员,尊称乐师。黄銮新是其中一例。他虽有操乐器的天分,但平时“把口唔收”(喜欢发表意见),为领导所不喜,于是成了转业的一员。
黄銮新被分配到工业大道沙园的五一冰室--也是知名食肆,不但卖雪糕(冰淇淋)、红豆冰等冷饮,也供应煎饺、萝卜糕等小食。干了一段时间,黄銮新发现自己缺乏做服务员的基因,招呼客人“木木独独”(木讷),收钱也常常错数,于是只好向上级“打报告”要求调职,上级批示“考虑解决”.后来,他被调到基层店的机修队当电工。在老技工教导下。终于他成了受各店赞扬的电工,但他总怕电死,所以一有消息说“归队”便赶忙回剧团了。
回想当时转业的“棚面”,黄銮新说也有知名的乐师,如沈伟也放下了拉弓转业,后来“归队”仍是名乐师。而歌舞团的一些主要演员也要转行,如有“中国第一只黑天鹅”之称的沈某,也转业回广州成了旅业员工,后来被抽调到宣传队,还和粤剧团的人一起表演过芭蕾舞《白毛女》。
“因祸得福”的“百厌星”
在这群转业者之中,也有“因祸得福”的,有代表性的是被领导视为“百厌星”的年轻演员蔡孝。
广州人说的“百厌星”,即调皮捣蛋的人。这蔡孝聪明伶俐,但爱打抱不平,故虽有艺术潜质,却被领导视为“百厌星”
1970年7月,蔡孝来到位于河南(海珠区)的百年老店成珠楼报到。领导早已看过他的档案,但见到这位肥肥趸趸的年轻人却有点喜欢上他。人家做官的脸相是不怒而威,这后生仔做兵的脸相是不笑而欢,脸上满有亲和力。但想到他的档案是厚厚的一叠,顿时“提高警惕”,先安排他去“企堂” --抓水煲。
蔡孝抓水煲满有人缘,不多久便与食客熟络,而且记价奇准。那时的成珠楼是广州市十四家名店之一,食品供应还算较多。茶市中有干蒸烧卖、肉拉肠、叉烧包等广州名点心,统统不超过两角钱一碟。那时茶楼不供应粥品,茶楼卖粥是改革开放后才有。成珠楼最“威水”的是有闻名海内外的鸡仔饼(雅称小凤饼),蔡孝在此店时其鸡仔饼仍是质量一流的。在饭市中,菜式价钱也不高:大肉饭一角八分,杂烩汤两角四,一般炒菜是一角八分至三角八分之间,最贵的要算花肚羹,也只六角钱。在蔡孝的推介下,顾客总是高兴而来满意而去。不久,蔡孝被调去点心部,在老师傅的教导下,他很快就掌握了点心制作技术,而且制出来的点心似模似样,大得老师傅的欢心。
不过,蔡孝这后生仔觉得太辛苦,在点心部要凌晨两点便上班,十二时多收市后还得参加全店的“学习”(开会),经常累得边开会边打瞌睡。于是,蔡孝身上的“百厌”病毒复萌,到医院混病假单回来上交,便躲在宿舍蒙头大睡。领导明知他诈病,却也无可奈何,加上有时写个总结什么的,还得请蔡孝帮帮忙,于是“只眼开只眼闭”,由得他百厌啦。
后来,服务局宣传队知道蔡孝学过粤剧南派武功,又懂舞蹈,便抽调他去宣传队,与“中国第一只黑天鹅”跳了几场芭蕾舞《白毛女》的片断,又饰演样板戏《沙家浜》主角郭建光,更让蔡孝火了一把,抚慰了他思恋粤剧舞台之情。再后来,蔡孝还成为成珠楼的“专案组”成员,因此有人说他“因祸得福”,“食屎食着豆”
1978年,“拨乱反正”,广州市文化部门落实政策回调这批被强制转业者。虽然有一些人已“看破世情”不愿再吃文艺饭,但多数还是回到剧团,各有一番作为。如今已退休数年的蔡孝仍活跃于弘扬粤剧粤曲的平台,还在某电视台主持着“戏人戏语”的节目,艺名叫做“何车”
哎,有认识他的人说了,这蔡孝之名后面还有个“本”字。对,笔者老了,缺乏细心的回忆便会忘“本”啦。
不过,你说何车有如今这样风骚,是因转业那八年丰富了生活经历、积累了表演经验,那却是“发噏风”(瞎扯)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