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议"焚书坑儒":强化思想控制成帝制时代传统(2)

时间:2013-08-22 08:21来源:光明日报 作者:王子今 点击: 载入中...


  言秦始皇"皆坑之咸阳"之"四百六十余人"使用"术士"称谓者,较早有《史记·淮南衡山列传》载伍被语所谓"杀术士,燔《诗》《书》"以及《汉书·儒林传》所谓"燔《诗》《书》,杀术士".不过,《汉书》中其他相关评论,都明确认定"坑儒".如《汉书·五行志下之上》"燔《诗》《书》,坑儒士",《汉书·地理志下》"燔书坑儒".此后如《后汉书·陈蕃传》"焚书坑儒",以及《后汉书·申屠蟠传》"坑儒烧书",《后汉书·左雄传》"坑儒泯典",《魏书·李崇传》与《北齐书·邢邵传》"坑儒灭学",也都是明确的表述。其实,所谓"术士"、"方士"和"儒生",文化资质有某种相通之处。正如有的学者所说,"谓所坑乃'方技之流',非'吾儒中人',盖未省'术士'指方士亦可指儒生。"(光聪谐:《有不为斋随笔》)"术士"可指"儒生"之例,有《史记·淮南衡山列传》载伍被语:"昔秦绝先王之道,杀术士,燔《诗》《书》,弃礼义,尚诈力",《汉书·伍被传》作"往者秦为无道,残贼天下,杀术士,燔《诗》《书》,灭圣迹,弃礼义".又《汉书·儒林传》:"至秦始皇兼天下,燔《诗》《书》,杀术士,六学从此缺矣。"分析上下文"先王之道"以及"礼义"、"圣迹"、"六学"诸语,根据当时语境,可以知道这里说的"术士"就是"儒生".


  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所谓"诸生传相告引,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,皆坑之咸阳"之"诸生",作为社会称谓的使用,所指代的社会身份可能原本是比较模糊的。顾颉刚说:"当时儒生和方士本是同等待遇。""(秦始皇)把养着的儒生方士都发去审问,结果,把犯禁的四百六十余人活葬在咸阳:这就是'坑儒'的故事。"(《秦汉的方士和儒生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,第12页)


  《论衡·语增》肯定"焚书坑儒"是历史真实,以为坑杀对象就是"儒生",但否定了秦始皇欲全面取缔儒学的说法:"传语曰:秦始皇帝燔烧《诗》《书》,坑杀儒士,言燔烧《诗》《书》,灭去五经文书也;坑杀儒士者,言其皆挟经传文书之人也。烧其书,坑其人,《诗》《书》绝矣。言燔烧《诗》《书》,坑杀儒士,实也。言其欲灭《诗》《书》,故坑杀其人,非其诚,又增之也。"在史事辨析时,又完全剔除了"术士"的表现:"三十五年,诸生在咸阳者多为妖言。始皇使御史案问诸生,诸生传相告引者、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七人,皆坑之。""坑儒士,起自诸生为妖言。"


  我们必须重视的一则重要信息,是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在"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"之后记录的扶苏的表态:"始皇长子扶苏谏曰:'天下初定,远方黔首未集,诸生皆诵法孔子,今上皆重法绳之,臣恐天下不安。唯上察之。'始皇怒,使扶苏北监蒙恬于上郡。"扶苏所谓"诸生皆诵法孔子",明确解说了"诸生"的文化资质和文化立场。又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载李斯驳淳于越语,前说"今陛下创大业,建万世之功,固非愚儒所知",后说"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,以非当世,惑乱黔首",此处"诸生"就是"儒".《史记》中使用"诸生"称谓凡33例,没有一例可以明确包含"方士"身份。除前引多例外,如《封禅书》"使博士诸生刺《六经》中作《王制》,谋议巡狩封禅事";又《孔子世家》太史公曰:"余读孔氏书,想见其为人。适鲁,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,诸生以时习礼其家,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。"在司马迁笔下,"诸生"称谓都明确直指"儒""群儒".


  不过,宋元之际也有学者否定扶苏之说。萧参《希通录》:"古今相承,皆曰'坑儒',盖惑于扶苏之谏。""自扶苏一言之误,使儒者蒙不韪之名。"陶宗仪《辍耕录》卷二五"论秦蜀"条有同样的说法,只是"自扶苏一言之误"作"自扶苏言之误"."扶苏之谏",是直接针对坑杀"诸生"的批评意见,是与历史真实时间距离和空间距离最近的判断。发表者与帝国最高决策人秦始皇有最亲近的感情,与执政中枢机关有最密切的关系。轻易指斥"扶苏一言之误",恐怕是难以说服读者的。


  还应当看到"焚坑"是体现出政策连续性的事件。"焚书"时已经有对违令儒生严厉惩处的手段,这就是所谓"有敢偶语《诗》《书》者弃市"和"以古非今者族".

 

 

  三、"焚坑"非"一时间事"

 


  "焚书坑儒"是中国政治史和文化史中沉痛的记忆。《秦不绝儒学论》对于"焚书"有"一时间事"的说法。现在看来,不注意"焚坑"事件的前源和后续,只是看作偶然的短暂的历史片段,可能是不符合历史真实的。


  宋代曾有"世人说坑焚之祸,起于荀卿"的说法(《朱子语类》卷一三七)。明人杨慎也说道,"宋人讥荀卿云,卿之学不醇,故一传于李斯,而有坑焚之祸。"(《丹铅余录》卷一三)吕思勉说:"在《管子·法禁》《韩非子·问辨》两篇中,早有焚书的主张。秦始皇及李斯就把它实行了。"(《吕着中国通史》,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,第347页)所说《管子·法禁》的主张,可能即"行辟而坚,言诡而辩,术非而博,顺恶而泽者,圣王之禁也".《韩非子·问辨》中的相关内容,或许即"言行而不轨于法令者必禁""言当则有大利,不当则有重罪。"


  我们注意到,《韩非子·和氏》说,商君建议秦孝公"燔《诗》《书》而明法令""孝公行之,主以尊安,国以富强。"可知早在秦孝公、商鞅时代,"焚书"作为已经"实行"的行政操作方式明确见诸文献。宋王应麟《困学纪闻》卷一○《诸子》写道:"《韩子》曰:商君教秦孝公燔《诗》《书》而明法令。愚按《史记·商君传》不言燔《诗》《书》,盖《诗》《书》之道废,与李斯之焚之无异也。"是说商鞅和李斯坚持的文化主旨"无异",而读《韩非子》本文,可知"燔《诗》《书》",就是"焚书"无疑。前引《史记·淮南衡山列传》及《汉书·儒林传》所谓"燔《诗》《书》",以及《汉书·王莽传下》所谓"昔秦燔《诗》《书》以立私议",都是说秦始皇"焚书".


  "焚书坑儒"形成的文化惯性,对后世政治生活依然有着长久的影响。以行政权力强化思想控制、文化控制、意识形态控制,成为帝制时代的政治文化传统。历史上有的时代,控制和反控制矛盾的激化,便可能重演秦代发生过的严酷的文化摧残和人身迫害。东汉党锢之祸发生,陈蕃上疏极谏,以当时局面直接比况秦时形势:"以忠忤旨,横加考案,或禁锢闭隔,或死徙非所。杜塞天下之口,聋盲一世之人,与秦焚书坑儒,何以为异?"(《后汉书·陈蕃传》)面对汉末黑暗政治,申屠蟠也曾经说,"昔战国之世,处士横议,列国之王,至为拥篲先驱,卒有坑儒烧书之祸,今之谓矣。"于是选择"穷退""韬伏",采取另一种抵制的态度(《后汉书·申屠蟠传》)。这可以看作宋人俞德邻所谓"商皓虽寂寞,幸免坑焚悲"(《佩韦斋集》卷三)的翻版。这种对"焚坑"之祸一再的深刻警觉,是因为这种危险确实长期存在的缘故。 (责任编辑:陈冬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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