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州黄埔区港前路,有幢蔚蓝色的七层大楼,门前是白底黑字的木牌:广州港引航站。
就像空港领航员引领飞机降落一样,进入珠江口伶仃洋面的轮船,特别是外国轮船,到达我国领海与公海交界处的桂山岛后,港务局的引航站便会派出引航员,上轮船后在雷达导航系统和卫星导航系统的配合下,用准确无误的车位舵令,指挥船长将船穿过弯弯曲曲的航道,绕过激流险滩、暗礁旋涡,避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,平安引带到东莞、南沙、广州各个港口。
引航员,高技术、高难度、高风险而又鲜为人知的职业,除了要熟练掌握驾引技术,还要有气象学、流体力学、工程力学、材料力学等多个学科的丰富知识。广州港引航站百多名引航员,担负着进出珠江航道轮船安全的重大使命。我国海事部门规定,一名航海类本科生毕业
后,需十年以上时间,才能成为一级引航员;远洋船长报考引航员后,须经6年培训,考试合格才能成为一级引航员。要求之高为一般行业少见。
然而,旧中国黄埔港的引航员竟然是二三十个没有多少文化的水上居民。
壹
家族式的垄断行业
引航员俗称引水员,广州过去称带水佬、八爪佬。引水员到船上引航,都要抓着船边的绳梯攀登上去。以前的轮船较小,一般只有八节绳梯,抓着绳梯爬上爬下,人们称他们为“八爪佬”。
引水行业一般由家族垄断。广州有个引水组织,叫“联盛引水工会”,受粤海关直接管理,只有李、邓、黄、张四个姓氏。联盛引水工会有个印章,分成四瓣,每个姓氏保管一瓣,盖印时,大家都拿出来,缺一不成。这个工会垄断了省、港、澳的引航权,其他外姓人不能加入。
海珠区的宝恕四巷,过去叫“带水街”,不少“带水佬”都住在那里。革新路附近的凤安涌两岸、长洲岛旁的深井岛,都是“带水佬“集中居住的地方。
在四个引水家族中,李姓家族的“引水佬“最多,占旧时广州引水员一半以上,前后约有20人。他们的祖籍,在黄埔区珠江村。我们在深井岛找到李氏家族其中一位后人———40多岁的李马特先生,他翻开族谱对我们说:李氏家族做引水,鸦片战争前就开始了。
乾隆二十二年(1757年)至鸦片战争前的80多年,清政府独留广州“一口通商”,到中国做生意的外国商船全部云集广州。许多外轮由于不熟悉珠江水道,无法进入,必须请人引航。李氏家族祖祖辈辈以打鱼为生,哪里深,哪里浅;哪里有礁石,哪里有旋涡;哪里风急浪大,何时潮涨潮退,知道得一清二楚。这样,很自然成为外国轮船进入广州最理想的引水人了。
“带水”生意越来越多,又增加了邓、黄、张三个带水家族。外国轮船来到珠江口,会派人到“带水佬”集中居住的地方,请他们带水;老婆仔女就摇着小艇,将他们送到轮船上。凭着丰富的经验,将轮船引带到广州黄埔港及洲头咀码头;卸装货物后,又将轮船带出广州,送到香港和澳门,收取丰厚的酬劳。
从广州黄埔港到垃圾尾岛(后改名为桂山岛)是64海里(约118公里),到澳门是68海里。“带水佬”引千家船,食百家饭,一个藤箧,两件替换衫,风来雨去,长年奔波在这些航线上。过去往来省港澳的定期航班升昌、恒昌、海刚等客货轮,都是由他们引水的。为方便生意和往来,带水家族在香港、澳门都设有居住点。在香港一般住在大铲岛,后改住垃圾尾岛。在澳门,李氏家族住十月初五街,以及壕江交通码头的金星艇上。
鸦片战争以后,外国侵略者强迫清政府签订《南京条约》、《虎门条约》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,我国逐渐丧失了海关权、航运权和引航权。上海、宁波等各大港口,船舶引航全部由外国人盘踞把持,唯独广州仍由中国人自己操控,家族式的“职盛引水工会”,一直延续到广州解放前,这确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。
贰
凑钱到香港学英语
家族式的引水业,引水技术只传子侄,不传女,不传外人。家族中的男丁,十四五岁就被送到轮船上,跟随父亲叔伯学本事,从“细路”做起,烧锅炉,做杂工,只有饭吃,没有人工。不少人跑过远洋,做过舵手、大副、船长,有丰富的航海经验。引水须与外国人打交道。经过实际锻炼的男丁,家族认为可以培养成引水员的,叔伯兄弟便凑钱送他们到香港学英语。“引水佬”文化不高,但人人都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。引水学徒都有“联盛引水工会”发给的一本小册子,每个航次完成后,由船长在小册子上作出评语,写上意见。经几年磨练,引水工会认为可以胜任了,才发引水员资格证。
每个“带水佬”都有“花名”,如“大班根”、“大头成”、“大生开”、“皇帝”、“太子”、“大鸡六”、“带胜爷”等。不少“带水佬”的老婆也有“花名”,如“神经二”等。船主们只知“带水佬”的“花名”,不知其真实姓名。
上海等港口的引航权被外国人夺走后,英国皇家海军学校便派人去港口测水道、疏航路、放浮标、制海图,派外国人对船舶引航。而广州直到解放前,珠江航道许多地方都没有人工航标,更没有海图,船舶引航全靠“带水佬”去完成。
引航标志就是肉眼看到的山头、巨石、大树、村落、岛屿等,以此确定船只的位置方向,并化成海底概念,模拟海底状况。船只到什么地方了,水下有没有大石旋涡,水深是多少,只看水上相应的自然景物就知道。家族内的“带水佬”经常聚在一起,交流情况,总结心得体会。“大交椅出南了避崩山石”、“斜西入石龙沙头转向要点”,这些只有他们才明白的,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一个个口诀,就是他们的海图,一代代传给子孙。
每个带水家族,都有一本经反复摸索整理出来的“潮汐表”,是家族的绝密资料,只供内部使用。“带水佬”通过反复默背,对珠江水道的潮汐变化了如指掌,新历、旧历任何一天的每个时辰,潮水涨退、水位高低,闭着眼睛都能讲出来。
过去的“带水佬”年纪不大,已是身经百战的水上指挥员了。“带水佬”李德就(花名大班根)之子李炳洪,十多岁跟父亲到船上,做“细路”,学引水。广州解放前三个月,李德就带着李炳洪,将大型船只“天翔号”引入广州,行至新洲海面,李德就患急病,用小艇送去医院。这时忽然天昏地暗,刮起狂风巨浪。李炳洪当时不到20岁,凭着多年经验,果断指挥船长,将《天翔号》安全引入广州港口,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触礁事故。此事当时被传为佳话。
现在的大型轮船靠泊码头,是用专业拖轮在引水员指挥下,将船“顶”到码头的。旧时轮船泊码头没有专业拖轮,靠引水员指挥船只前后左右移位。十分紧凑的情况下,指挥船长三下两下,就将轮船靠泊在码头的两只船中间,船屁股和另一只船的屁股紧挨着,两只船的尾旗可以绑在一起。
“带水佬”每家都设有神台,香火长年不断。“带水佬”的藤箧内常放有“元宝蜡烛香”,带水时每迂风急浪大、天气突变,他们都会点燃香烛,扔入大海,祈求龙王爷保佑。
由于引水收入高,长年四海为家,旧社会大多数“带水佬”都有两个老婆,有的有三四个。“带水佬”出意外,家族其他成员绝对关照他的遗孀和子女。他们也染了些旧社会的恶习,比如赌博等,族内兄弟聚在一起也赌。他们有时也搞点走私,在香港、澳门带回一些布匹、白银等,装在密封的铁桶里,扔到指定江面的接货地点,收到的钱塞到腰间特制的皮带里,一旦有土匪上船打劫,就跳水逃生。
叁
“带水佬”对日寇最痛恨
1938年10月广州伦陷后,往来广州的轮船全部停航,广州“带水佬”全部失业,陷入绝境。有的卖儿卖女,有的被日寇杀害。
“带水佬”李如枝(花名大鸡六),带着侄子李土胜(花名皇帝)流浪到湛江,在一只货船上打工。一次,船刚驶出湛江港,遇到日机轰炸。两叔侄分开隐蔽,李如枝藏在船头锚洞,李土胜藏在烟囱附近。日机首先轰炸烟囱,将李土胜等多名船员炸死,李土胜被抛入大海。李如枝后来雇人寻找,捞出李土胜发胀的尸体,在湛江草草埋葬。解放后,李氏家族将李土胜骨骸运回广州,安葬在长洲深井井头岗。
引水学徒李广祥,十多岁就跟着伯父李开(花名大生开),在升昌轮上学引水,做过锅炉工、甲板杂工、舵手(此船舵很重,须两人操作)。日寇占领广州后,升昌轮停航。李广祥跟随母亲到海珠区小洲村,在东莞人开设的糖寮砍甘蔗,做杂工。1940年初,日军以搜查武器为名,袭击小洲村,将青壮男丁囚禁在祠堂内,严刑拷打,并开机枪扫射,杀死了包括李广祥在内的19名青年。当时李广祥仅20岁。
在深井岛,李马特还向我们讲了两件事———
一件是,李马特当“引水佬”的外公因失业,在现在的深井渡轮码头开了间铺头仔。因深井岛村民经常反抗驻岛日军,日军对他们也特别仇恨。一次,日本兵说外公卖盐给村民(日军不准向村民卖盐,想制死村民),将外公脱光衣服,用花篮桶灌水,肚子被灌满水后,又用竹升将水压出来。外公被反复折磨后,日军用巡逻艇将他拉到黄埔港,扔到海里去了。
另一件是,因日本仔将香港、澳门至广州的航道全部封死,做引水的阿爷,只好带着全家到澳门打工,阿嫲就在澳门的金星艇(一种拖船)帮人洗衫、煮饭,养活四个子女。后来无法维持生活,只好将名叫李子、年仅一岁多的最小的儿子卖给别人。解放后李氏家族多方寻找,1985年终于在广州“带水街”附近找到李子,此时他已是40多岁的人了。
提起日本仔,“带水佬”和他们的后人就会咬牙切齿。“控诉日寇入侵广州,我们第一个带头。”他们这样说。
肆
新中国第一代引航员
解放后,我国政府收回了引航权,取消了自由引水制度。广州的引水业务由广州港务局统一管理,解放前留下的20多名“带水佬“全部被留用,转为国家公职人员,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引航员。政府对他们的技术进行“赎买“,给予较高待遇,最高薪金每月396元,相当于当时国家领导人的工资。
引航既要保证船舶安全,又是国家主权的一种宣示。我国对进出中国港口的外国船只,一律实行强制引航。进入广州的外国船只来到桂山岛,必须挂起申请引航的“G“字旗;同意引航后,又须挂起红白双色的引水旗和五星红旗。这些饱历沧桑的新中国第一代领航员,身着制服,肩上扛着绣有罗经徽记和表示船长级别的四道横杠的肩章,登上外国轮船,代表祖国行使领航权,心中自豪难以形容。
1950年,香港招商局起义,中共华南分局书记叶剑英,指示将13艘起义轮船驶回广州。国民党撤退时,在珠江口布了很多水雷。以李伙为首的老一辈引水员,对珠江口航道非常熟悉,果断引领轮船从密集的水雷中穿过,将13艘轮船全部安全带回广州,为新中国的航运事业作出了贡献。
1960年,我国从希腊轮船公司买进两万吨级的“光华轮“。当时,珠江航道和港口的各种设施,还难以适应这种大吨位的轮船进广州。这些领航员凭着经验将船顺利引回广州改装。1961年印尼排华,这艘新中国第一艘远洋客货轮,13次安全进出广州,到印尼接运多批华侨返回祖国,实现了周总理“旗开得胜,万无一失“的要求。
1963年香港闹水荒,香港政府每四天向市民供水一次,每次四小时。我国政府和香港政府,每天都派出多艘大型油轮,到虎门、莲花山、东江等水域泵取淡水,运回香港救急。
李伴是高级引航员,1954年广州市第二届劳动模范。他16岁随父行船,跑过欧、美许多国家,引水技术高,经验丰富,责任心强,港务部门最难、最重的引水任务都交给他。他家住海珠区南华西街,但很少回去,买了一只小艇,泊在黄埔港码头边,和老伴在艇上吃、住,随时帮助别的引水员处理工作中的问题。他在江边立了一根标杆,刻了十个小格子,每日测量潮汐、做记录,将过去李氏家族的潮汐表加以修改整理,毫无保留地让新来的引水员誊抄学习(引水部门至上世纪60年代还没有潮汐表)。
外国轮船对我国引水员十分尊重。引水员一上船,就以名贵香烟和高档食品招待,有的还给引水员玉镯以美元。但李伙点滴不贪。一次,有个外轮船长看中李伙手上戴的一只玉镯,愿以5只奥米加手表交换,李伙不同意,说“我们有纪律”。
现已60多岁的李伙之子李志华,说父亲处处以身作则,给我们讲了三件事:一件是,李伙是高级专家,黄埔港务局在珠江村后面的港湾新村,给他分配了三房两厅的新房子,他不要,仍住南华西街的小房子。第二件是,1968年,李志华到深圳农村插队,那里的许多年轻人都偷渡去了香港。李志华也想去。有些人知道他的父亲是引水员,想通过他向父亲要一些边防资料,使偷渡更顺利些。李伙知道后,十分生气,将李志华关了三天,以示惩罚。第三件是,李志华初中毕业,李伙临近退休。当时规定,李志华如满16岁,可顶替父亲到港务局工作。但李志华当时只有15岁。李伙填写顶职报告时,有人劝他将儿子多报一岁,他不干。
然而,这些旧中国的“带水佬“,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,受“引航工作政治化”的全面冲击,老一辈引航员被说成是间谍、里通外国的特务,剃光头,挨批斗,挂黑牌游街,有的被迫疯,有的被开除。不少人被迫离职,永远离开了引航队伍。好在这些已成为历史,今天,新的“带水佬”正为新广州贡献自己的力量!
据羊城晚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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