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几日,全国遭受超级寒潮的侵袭,连广东都下雪了!何况杭州西湖。想必断桥残雪的风景自然是有了,不过您是否有顶着寒风观雪的心情呢?且看1632年(壬申年猴年)十二月,文学家张岱在湖心亭看雪的日记。
《湖心亭看雪》
张岱
崇祯五年十二月,余住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是日更定矣,余拏一小舟,拥毳衣炉火,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,湖心亭一点,与余舟一芥,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到亭上,有两人铺毡对坐,一童子烧酒,炉正沸。见余,大喜曰: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”拉余同饮。余强饮三大白(碗)而别,问其姓氏,是金陵人,客此。及下船,舟子喃喃曰: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!”
做学生的时候,读过《陶庵梦忆》。那是作为戏曲文学理论专业参考书而读,像一味药,遵医嘱吞服罢了。今天重阅,那感受就不是“一味”,而是千滋百味了。
张岱活在明清交替之际,出生仕宦,衣食无忧,其经历和文字都值得玩味。四十岁以前,他在读书与享乐之间“摇滚”“摆荡”。王朝更迭,命运逆转,中年的他立志修史,携带着浩繁的明史手稿,辗转于江南山林庙宇。在困苦的物质条件下和痛苦的精神状态里,开始了另一种生活。历尽繁华,也阅尽苍凉。
他太会玩,也太会写。张岱自称:“少为纨绔子弟,极爱繁华。好精舍,好美婢,好娈童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华灯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鸟,兼以茶淫橘虐,书蠹诗魔。”[《自为墓志铭》]纨绔子弟的奢豪之举,有之;晚明名士文人的狂狷之性,有之。但是,你还不得不佩服这个张岱,经史子集,无不通晓;天文地理,靡不涉猎。所著除《自为墓志铭》中所列十五种之外,还有诗集、文集、杂剧、传奇等作品。其中《夜航船》一书,内容有如百科全书,包罗万象,共计二十大类,四千多条目。他的著述之丰,用力之勤,令你惊叹不已。这也使得他与一般纨绔、风流名士彻底区别开来。
事情的结局,常与本人的意愿相悖。张岱倾心于史,但并未以史书[《石匮书》]留名,倒是那些散文为其赢得盛誉。我爱读他的散文,生动,讲究,雅致,简约。祁彪佳不是说了嘛,别人用一二百字才能说完的事,到了张岱笔下,只需数十字辄尽情状。本事了得,这是什么功夫?即使用上电脑,我们也是望尘莫及。张岱的文章和他为人一样,有傲世刺世的锋芒,又有玩物玩世的谑癖。
张岱的记性极好。少时听来的事情、看到的景致,皆藏在心。长大后一一写出。他的精妙文章,为后人保留了多少前朝旧事和生活样态。记得有一篇文章叫《西湖七月半》,描述的是杭州人逢七月十五游湖赏月的情景。文章最有意思的地方,不在于写景,而在于说人。由于游客太多,美景是无法欣赏了,张岱索性就在一旁看起人来。他的主题就是“看人”。文章写明五类“可看之人”。一类是峨冠盛筵的炫富者,一类是左右盼望的名娃闺秀,一类是浅斟低唱的名妓闲僧,一类是不衫不帻、嘄呼嘈杂的醉汉等,张岱笔下那份儿超然、轻松且带着戏谑成分的美学趣味,实在不是我们学得来的。
西湖七月半,一无可看,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。看七月半之人,以五类看之。其一,楼船箫鼓,峨冠盛筵,灯火优傒,声光相乱,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,看之。其一,亦船亦楼,名娃闺秀,携及童娈,笑啼杂之,环坐露台,左右盼望,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,看之。其一,亦船亦声歌,名妓闲僧,浅斟低唱,弱管轻丝,竹肉相发,亦在月下,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,看之。其一,不舟不车,不衫不帻,酒醉饭饱,呼群三五,跻入人丛,昭庆、断桥,嚣呼嘈杂,装假醉,唱无腔曲,月亦看,看月者亦看,不看月者亦看,而实无一看者,看之。其一,小船轻幌,净几暖炉,茶铛旋煮,素瓷静递,好友佳人,邀月同坐,或匿影树下,或逃嚣里湖,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,亦不作意看月者,看之。
杭人游湖,巳出酉归,避月如仇。是夕好名,逐队争出,多犒门军酒钱。轿夫擎燎,列俟岸上。一入舟,速舟子急放断桥,赶入胜会。以故二鼓以前,人声鼓吹,如沸如撼,如魇如呓,如聋如哑。大船小船一齐凑岸,一无所见,止见篙击篙,舟触舟,肩摩肩,面看面而已。少刻兴尽,官府席散,皂隶喝道去。轿夫叫,船上人怖以关门,灯笼火把如列星,一一簇拥而去。岸上人亦逐队赶门,渐稀渐薄,顷刻散尽矣。
吾辈始舣舟近岸,断桥石磴始凉,席其上,呼客纵饮。此时月如镜新磨,山复整妆,湖复靧面,向之浅斟低唱者出,匿影树下者亦出。吾辈往通声气,拉与同坐。韵友来,名妓至,杯箸安,竹肉发。月色苍凉,东方将白,客方散去。吾辈纵舟,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,香气拍人,清梦甚惬。
上个世纪80年代,我随张庚先生去湖南祁阳县看目连戏的内部演出。这个被查禁几十年的剧目,以空前盛大的排场和无所不包的技艺再现于舞台的时候,我完全惊呆!单是“海氏悬梁”一折,自尽后的女子被吊在长竹竿的尾梢,在观众头上急速摆荡旋转的刹那,看客们面如鬼色。目连的母亲刘青提下地狱,游遍十八阎罗,一步一吟,押解的众小鬼甩出铁制飞杈向她的背后猛然刺去,我忙捂眼睛。越看越怕看,越怕越要看。全本目连戏从前要演八天七夜,整整一百块牌[即一百折]。1984年,由我供职的中国艺术研究院出面,把所有的艺人请出来,连七、八十岁老艺人都搬动了,勉强凑够四天三夜的演出。每晚散戏,顶着星月返回招待所,一路感慨,且夜不能寐,我不禁联想起以精细笔触描述目连戏演出盛况的张岱。
张岱能躬身自省,觉得自己的人生前后充满矛盾,活在“七个不可解”之中。
如“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,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,如此则文武错矣”,不可解。
“弱则唾面而肯自干,强则单骑而能赴敌,如此则宽猛背矣”,不可解。
话虽如此,其实他这辈子在成败得失之间,从来是坦然又凛然。在要紧处,也从未动摇或矛盾过的。张岱还说自己无一事不败,“学书不成,学剑不成,学节义不成,学文章不成,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”。偏偏,这个“一事无成”的张宗子,成了明清第一散文大家。他以书写的方式,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终极价值。
有人这样形容:哪里人声鼎沸,锣鼓喧天,哪里肯定有张岱;曲终人散,风冷月残,有人吹出一缕悲箫,那听客肯定是张岱。
一个多么丰富、美好的男人。所以,我说:若生在明清,就只嫁张岱。